
刚刚过去的中元节,不仅是纪念逝者的时间,其实也是认识生命意义的时间。
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
在地图上,湖南省浏阳市淳口镇高田村位于杭长高速与354国道的夹角里。这个户籍7200多人、常住4623人的村子,用164份遗体器官捐献志愿书,给出了答案——将生命“延续”下去。
曾经,高田村村民们也把“落叶归根、完完整整”刻在骨子里。而如今,“器官捐献”“生命延续”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常谈。

▲浏阳高田村
近年来,国家围绕乡村振兴战略,持续推进移风易俗工作,明确提出要破除丧葬陋习、弘扬文明新风,引导村民树立科学健康的生死观与价值观。
有人说,这里的“风”比别的地方更暖些。从“谈死色变”到“与死和解”,高田村的生死观变迁,是乡村移风易俗最鲜活的诠释。
01 从前谈死色变, “完完整整”是骨子里的规矩 高田村党支部书记、村红十字会会长罗海港还记得,几十年前,“身后事”在村里是个“禁忌话题”。“那时候村民哪敢聊这些?都觉得‘死’是晦气事,更别说器官捐献了,‘把身上零件取走,那不是死无全尸吗’。”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,就像村干部周姣英的丈夫,当年听说妻子想签器官捐献志愿书时,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好可怕的,人死了还要被开刀。” ▲高田村党支部书记、村红十字会会长罗海港(右)与村干部前往村民家中 周姣英干了20多年村干部,她说,村民们素来看重“落叶归根”的体面,在火葬才逐步推行的当时,器官捐献更如同“天方夜谭”。 那时的高田村,生死观裹在“传统”的壳里——生要热闹,死要体面,中间的日子要守着“规矩”过。 谁也没想到,一次无偿献血活动,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村民们心中荡起了涟漪。 “当时献血车子来了村里,村里号召我们去献血,说血是可再生的,我是村干部,得带头。”第一次走进献血车,周姣英一次献了400毫升,下车时头晕得站不稳,心里却升起了一股热乎劲,“想着这血能救人,就激动。” ▲周娇英将捐献登记证和自己的重要证件放在了一起 回到村里,周姣英把这份激动说给村民听,她只用一句话就戳中高田村人的“软肋”—— “你们知道不?献血以后,直系三代有需求,能优先用血。” 在村民的观念里,“家里事”是头等大事。一听说能给子孙留个“保障”,村民们的积极性也高了。 “现在献血车再来村里,队伍能排好长。”周姣英笑着说。 颜柳英是村里献血最多的村民之一。她在村里开了一家裁缝铺,一辈子没离开过高田村,性子朴实。见到记者时,她拿出了厚厚一摞献血证,还有她主动签署的造血干细胞捐献协议。 有人对她的做法不理解,连姐姐都说她“好蠢的”。 但柳英却觉得,“能帮到别人,是好事。” ▲颜柳英的献血证厚厚一摞 献血的事像一个运动的原子,触发了高田村人关于爱的裂变。 他们慢慢发现,“付出”不是亏本的事,既能帮别人,又能护着家。更重要的是,村民们开始思考:生命除了“活着”,还能有别的意义吗?
02 88个名字,一场静悄悄的“变革” 2018年12月,村民邢长希在报纸上看到了遗体捐献的报道,主动联系浏阳市红十字会报名登记,签了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书,成为了高田村首位遗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者。 这事在村里炸了锅,“人还好好的,怎么就想捐遗体了?” 邢长希不辩解,只是在遗嘱中写下了自己的朴实心愿:“希望可以捐献自己遗体,移风易俗、破旧立新。” ▲邢长希老人的遗愿:“希望可以捐献自己遗体,移风易俗、破旧立新。”(资料图) 在争议之中,一场改变悄无声息地在高田村萌芽。 2019年5月21日,高田村举行了人体器官(遗体)捐献志愿报名集体登记仪式。那天,广场上挤满了人。 罗海港和村委会的所有党员干部都早早签署了遗体器官捐献书,没想到的是,周姣英也来到了现场,她成功说服了丈夫。“我跟他说‘要是我先走了,我的器官还能在别人身上活着,你想我的时候,就想着我还在帮着别人,多好’。” 那天,有88人当场签约。 但罗海港说,这不是最终数字,“很多人没赶上仪式,后来又陆续来村委会签,算下来有上百人”。 签约仪式就像一场普通的屋场会。可就是这场“普通”的仪式,成了高田村生死观变革的里程碑。 ▲2019年,88名村民签署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协议。(资料图) “以前是‘一个人走在前头’,现在是‘一群人跟着上’。”罗海港说,从那以后,村里的“氛围”变了——没人再觉得器官捐献是“忌讳”,反而会主动聊起。 村委会的宣传也没搞“敲锣打鼓”的形式,而是潜移默化的,比如,他们会在晚上为村民们播放《一个人的球队》——这个讲述长沙16岁少年叶沙捐献器官救了7个人的故事,总是能让村民感动落泪。 罗海港说,村干部们和大家科普时,从不说“要从身体里取器官”,只说“一个人的眼角膜、肝脏,能在别人身上继续活着,这就是生命的延续”。 而就在邢长希签下遗体和人体器官捐献书后的第七个年头,这位“第一个吃螃蟹”的人,又一次震撼了高田村。 2025年8月6日,邢长希去世后,成为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“大体老师”,为医学事业做出贡献。 第二天,罗海港参加了邢长希的告别仪式。 “当时已经是凌晨了,本来应该直接送去医学院,但医学院的师生们坚持要做告别仪式。”罗海港说,那天他忍不住哭了,“看到了大体老师对医学院的重要性,和他们对生命的尊重,我也共情了。”
03 从“活着”到“活得有价值” 高田村的村民们慢慢明白,生命并非只有“死亡”这一种结局,他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“活着”。 2001年,村民彭玲玲查出尿毒症,需要换肾。但肾源稀缺,丈夫张德达说,“那时候就想着,要是等不到肾源,咋办?” 没想到,两个月后她等到了肾源。如今,60多岁的彭玲玲能下田、能挑水,跟普通人一样。 因为这件事,他们总想着要用行动回报这份“好运”。于是,2019年村里举行登记仪式时,夫妇俩“早早就去签了捐献志愿书”。 彭玲玲说,“要是没有那个好心人捐肾,我都不知道还要等多久。现在我们也想做好心人,帮别人一把。” ▲张德达与彭玲玲夫妇 2024年,村民张伟因车祸离世。家属商量后,决定尊重他生前的心愿,签署了器官捐献志愿书。最终,张伟成功捐献了眼角膜、肝脏和肾脏。 张伟的事,将高田村的捐献氛围推向了新高。 “以前大家觉得‘这事离自己很远’,可张伟让大家知道,意外随时可能来,要是能提前做好准备,就能给别人留个希望。”罗海港说,那段时间,每天都有村民来签志愿书。 同一年,村里的五保户张丰收也走了。他生前特意跟村委会交代,“我吃了一辈子低保,国家没亏待我。走了以后,把我的眼角膜捐出去,给国家做点贡献。” 这些人的故事,成了高田村活生生的“教材”。 “不用我们多说,村民们自己就会传。”罗海港说,现在村里要是有人去世后捐献了器官,大家都会说“这人这辈子没白活”。 截至2025年8月,高田村签署器官捐献志愿书的村民累计有164位。这意味着,村里每28位常住者中,就有1人签下了这份“生命承诺”。 “以前谈死色变,现在聊器官捐献跟聊种地一样平常。”罗海港说,村里的变化也不止如此。以前,留在村里的老弱妇孺,闲时总爱凑在一起打牌;现在,全民健身中心、文化广场成了热门地点,跳广场舞的、打太极的、下棋的,热闹得很。 “大家觉得,好好活着,是对生命的尊重,要是走了能帮人,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圆满。”周娇英说,她现在虽然满60岁不能献血了,但还是会跟村民聊捐献的事,“能多一个人签,就多一份希望。” ▲高田村的路面平整宽阔 如今的高田村,路面平整宽阔,连路边的杂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。但罗海港说,“村支两委并没有做太多工作,都是村民们自己修的。” 村民有钱出钱、有力出力,口中总说着,“不给村里增加压力。” 生死观的转变,就如同这条村民们共同修好的那条柏油路,在平实的生活中述说,生命不只是“活着”,更是“延续”;死亡不只是“结束”,更是“另一种开始”。 这或许就是乡村移风易俗最应该长成的模样:不是千篇一律的改变,而是让文明的种子从心里长出理解与尊重,成为对生命最温柔的敬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