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难用一个词描述章金媛。

她是出类拔萃的护士，是硕果累累的学者，是守正创新的领导，也是后辈心中的传奇。从事临床护理工作48年，她拥有30余项临床发明，是江西省首位南丁格尔奖章获得者。71岁时，她率16位退休同仁创建志愿服务团队，如今已成长为19251人的庞大队伍，团队志愿者服务时数12亿余小时，受益者70余万人。

近日，章金媛荣获由国际护士会、南丁格尔国际基金会理事会联合评选颁发的2023年“国际成就奖”，这是全球护理界及健康领域最负盛名的奖项之一，每两年在全球范围内仅评选出一位获奖者，章老是我国首位获奖者。

95岁的章金媛早已看淡了荣誉，她说：“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护士，50而立，60奋进，70创新，80奉献，90引领，100岁才能享受，获奖是新的起跑点。”

“回去！能当一名护士就行”

95年前，1929年5月，章金媛出生在江西省南昌县安仁村，章家曾是当地的名门望族。6岁时，章金媛投靠南昌的外婆家，靠舅舅做生意糊口度日。多年之后，章金媛回忆往事时说：“这段经历让我对自强自立有了更强烈的渴望。当时，我认为唯有读书才能帮我摆脱困境。”

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，灾荒四起，战乱频仍。1938年，章金媛跟着舅舅先后逃难至赣州、吉安、宁都、于都等地。每到一地，她都会缠着舅舅想要上学。就这样，她在南昌、赣州、吉安、宁都辗转读完了小学。

1943年，南昌葆灵女子中学为躲避战乱搬迁至于都，在山上的一所寺院开课招生。14岁的章金媛揣着几元钱，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。她来到报名处，怯生生地对一位女老师说：“我要读书。”说着递上了皱巴巴的几元钱，泪流满面。

“小妹妹，不要急，你如果能考取‘战时救济奖学金’，就能上学。”奖学金给章金媛带来了希望，她再一次踏上了艰难的求学历程。

1945年9月，章金媛跟着舅舅回到南昌，由于家人反对她继续读书，章金媛再一次陷入了辍学困境。

新学期开学，倔强的章金媛不想放弃上学的机会。每天做完家务后，她会带着自己的大妹，来到已迁回南昌的葆灵女子中学门口，默默地望着校园内同学们熟悉的身影。

一个下雨天，章金媛孤零零地站在校门口，校长周兰清被这位雨中的女孩感动，将她带到一位女士面前。

“金媛，读护士学校，你愿意吗？”“要钱吗？”“不要。”女士慈祥地摇了摇头。

“只要有书读，就行！”章金媛喜出望外。谁也不曾想到，78年前的一番对话，不仅决定了章金媛的一生，也对中国护理界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
与章金媛谈话的女士是章裴成，原江西省高级护士学校校长，我国早期护士教育的代表。

1947年10月8日，章金媛在订婚仪式上向未婚夫提出两个条件：“我现在不能结婚，我还想读书。另外，婚后你要同意我做护士这一行。”

1948年，章金媛从江西省高级护士学校毕业。随舅舅和丈夫来到香港。然而，舅舅坚决不同意千金小姐去做“伺候人”的护士。

“回去！能当一名护士就行。”1949年初，章金媛了解到新中国急需护士，毅然说服丈夫放弃香港富足的生活，带着年仅6个月的儿子回到南昌，开始追寻她一生的梦想。

70多年来，章金媛始终记得章裴成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的一句话：“你们应该把南丁格尔作为自己一生的榜样。”

“护理工作是爱心、科学和艺术的完美结晶”

从1951年开始，从护士长到护理部主任再到顾问，章金媛在南昌市第一医院工作了48年。在此期间，章金媛见过了无数生死离别，已记不清护送了多少病人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。唯有一点她始终牢记：做护士，要能直面死亡，善待死者。

40年前的一次经历，章老至今记忆犹新。那是1983年冬天的一个深夜，一个病人去世，护士准备为其擦洗遗体并转移至太平间。一旁的家属不由分说抄起扁担打了护士，厉声质问：“人已经死了，你还折腾他干什么？”

刚从病房里探视回来的章金媛接到电话，一边穿衣服，一边赶到病房。只见死者躺在病床上，10余名家属哭闹成一团，几位护士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。

章金媛走上前去，轻声对家属说：“各位家属，请你们节哀。人死了，也是有尊严的，同样需要清净。”她平静地戴上手套，和同事们一起为死者整理遗容，轻轻擦净血迹，慢慢抚平四肢，细心整理穿衣。做完这一切，章金媛与值班护士向死者鞠了三个躬，病房里一片寂静。“还死者尊严，是对生命最高的尊重。”章金媛说。

在病人或家属情绪失控时，要做到骂不还口、打不还手、保持微笑，这是章金媛总结的“微笑艺术”。

一名骨折患者住院一个多月，夏季闷热，不翻身的话很容易得褥疮。章金媛刚把手伸过去，家属嚷道：“动一下都痛，还要翻身，你怎么当护士的？”她面带微笑地解释原因，并保证不会弄疼病人。再次伸手时，情绪激动的家属一口痰吐在她脸上。她拿出手帕，抹去污秽，面带笑容走进下一个病房。

在南昌市第一医院工作的48年里，章金媛把自己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病人。至今，这所医院的护士还延续着她当年立下的许多规矩，“一把椅子”制度就是其中之一。

章金媛任内科病房护士长时，医院还没有呼叫设备，病房只有两只小铃供危重病人使用，需要帮助就摇铃。可危重病人本就体弱无力，摇铃既困难，也不科学。章金媛看在眼里，急在心上：“南丁格尔提着小马灯巡视病房，一夜的路程在7公里以上，我们坐在办公室等，这像样吗？”于是，她制订了巡回护理制，要求“护士站里只留一把椅子给处理医嘱的护士，其余人全部下病房，病人醒来第一眼要看到面带微笑的护士”。

48年，无论刮风下雨，还是深更半夜，她都会一如既往地到病房巡视。

大女儿回忆：“母亲工作辛苦繁忙，晚上我们都睡觉了她还没有回来，次日天还没亮，她又去病房了，能在饭桌上见到她都是很难得的事。”1956年，南昌发生流脑，未满产假的章金媛主动请缨，带领一支护士分队奔赴隔离病区，承担了近3000名病人的护理工作。在此期间，为了抢救一名患儿的生命，她一连七夜没有合过眼。

章金媛的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了工作上。她说：“护理工作是爱心、科学和艺术的完美结晶。”迄今为止，章金媛撰写护理论文100多篇，在全国19个省市讲学1000余场，研究与改革课题30余项。

章金媛总能在最平常的护理细节中琢磨出科学道理。她工作时发现，护士每次给病人换被罩时，他们都会离开床位走到门外。原来是换被罩时扬起的灰尘太大，病人无法忍受。下班回家后，章金媛拿过被子，拆了套，套了拆。从1978年到1990年，她用了12年，研究出了内折叠拆铺床法，该方案扬起的灰尘比普通铺床方法减少了55.2%。

内折叠拆铺床法、输液尿湿报警器、三位一体开瓶法、移动背负输液架……章金媛共研究出37项用于临床的发明，极大地方便了患者和医护人员。她却说：“现在科技发达了，很多用品更先进了，质量更好了，我的这些小改进很不起眼，不值得提。”

“我的目标是工作到100岁”

1992年退休之后，孩子们劝妈妈，辛苦了一辈子，该享享清福了，想接她去上海安度晚年。但章金媛拒绝了孩子们的孝心，她说：“我离不开护理事业，我要留在南昌。如果有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，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护士。”

退休之后的章金媛，反而更忙了。“护士是天使，左边的翅膀是真诚和爱心，右边是微笑和奉献。”她说：“我要走出医院走到社会上，让更多人学会护理技能。”

在医院工作时，章金媛看到很多病人刚出院不久又住进医院，她很好奇，“我们照顾得好好的，怎么没过几天又来了呢？”通过深入调查研究，她发现：“我们在医院里能够帮助的人是少数，很多人出院回家后，不知道怎样护理。”

“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工作到100岁。”2000年，已经71岁高龄的章金媛开始了新征程，组织另外16名退休护士自发成立了江西红十字志愿护理服务中心，将护理专业实践延伸到社区，为社区居民供免费的健康教育、家庭护理等服务。

没有经费、没有办公地点、居民不信任甚至不让进门……17位老人背着药箱，挤公交、爬楼梯、进社区，无偿为社区居民提供护理服务，却遭遇了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。“在南昌市红十字会的帮助下，我们才有了固定的办公室，很感谢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。”

2010年，章金媛倡议成立南昌南丁格尔志愿服务团，成为全国第一个专业从事护理志愿服务的民间组织。2014年，志愿服务团正式注册为“章金媛爱心奉献团”，如今已有近2万名注册志愿者。这些胸带爱心小圆牌、身着白色披肩的志愿者穿梭在南昌的大街小巷，以“医院、社区、家庭、志愿者”为一体，以“居家养老”为切入点，成为英雄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

章金媛等人的志愿护理工作引起了中国红十字会的重视，认为该项目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社区服务范例，并将章金媛志愿护理工作模式向全国推广。

20余年来，章金媛带领爱心团队，用专业护理服务，让鳏寡孤独者脱离孤寂，让年迈病残者重燃生活希望。

家住南昌苏圃路的陆子云老人瘫痪在床10年，生活不能自理，造成严重的褥疮。章金媛带领江西省儿童医院的志愿者定期上门护理，自己掏钱买药，为老人治愈了褥疮。北湖社区的梁甫章，因生活受挫跳楼自杀未遂，瘫痪在床3年，章金媛带领江西省中西医结合医院（原南昌市第二医院）的志愿者每周定时为他按摩、和他谈心，让梁甫章重拾生活希望。两年后，梁甫章奇迹般地站了起来，并拄着拐杖加入章金媛的志愿服务队伍，成为江西省造血干细胞捐献及遗体、器官捐献志愿者。

类似的故事太多太多，章金媛每天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，每周二、四、六的志愿服务活动，她总是风雨无阻、雷打不动地参加，即使身体不适，带病也要坚持工作。

2003年8月5日，第39届南丁格尔奖章颁奖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，章金媛成为江西省首位南丁格尔奖章获得者。回想起20年前的那一幕，章老激动不已：“我永远忘不了红十字会对我的帮助，是红十字会把我这个已经退休10年的老太太‘挖’了出来，让我继续走理想中的路。”

2007年7月17日，章老倡议发起的“中国南丁格尔志愿护理服务总队”在北京成立，为有爱心的护理工作者和社会各界人士搭建一个奉献爱心、服务社会的平台，把南丁格尔精神和红十字志愿服务理念发扬光大。如今，中国南丁格尔志愿护理服务总队已在全国31个省、市、自治区发展868支分队，拥有志愿者50余万人。

2012年，中宣部和中国红十字会集中宣传报道“中国当代的南丁格尔”章金媛及其团队的事迹；2013年，章老获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；2017年，中国南丁格尔志愿服务总队授予章金媛总队创始人称号，聘其为终身名誉理事长……

从一名普通护士到江西省首位南丁格尔奖章获得者，从一名护理工作者到走进千家万户的志愿者，从组建17人的志愿团队到引领数十万名志愿者，章金媛的初心从未动摇：“南丁格尔一直在我心里，我一生的足迹都是为了追随她。”

“我永远感恩党对我的教育和培养”

走进一栋老式住宅楼，一楼便是章金媛的家。房间不大，却收拾得干净整洁，几张简单的沙发座椅和摆满各种护理学书籍的书柜占据了很大空间。墙上挂着几幅照片，有国家领导人接见她的合影，也有她参加志愿服务的情景。

5月10日是章金媛的生日，她笑称自己是“90后”，还很年轻。面前的她精神矍铄，亲切慈祥，腰杆笔直，思维敏捷，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，谈话声音清脆而响亮。

“获得‘国际成就奖’真是意外的意外，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护士。获此殊荣，归功于团队每个人的坚持与信仰。”章金媛说：“这是国家的荣誉，也是全国520余万名护士共同的荣誉。能够代表我们中国护理界走向世界，我很感动也很激动。”

多年来，章老一直非常重视护理人才的培养，在她看来，护理职业对人的素质要求很高，培养年轻人爱护自己的专业同样重要。

在她的影响下，江西省内10所院校3000多名朝气蓬勃的学子作为志愿者加入她的爱心团队，江西省民政学校还开办了“章金媛养老护理班”。山东、江苏、北京、上海等12个省市的志愿者也纷纷参与爱心志愿服务，美国、英国、德国等多个国家的志愿者也不远万里，慕名前来江西参加志愿服务并交流分享。

章金媛常常勉励后辈，要结合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非凡十年的“十个维度”，从高度、速度、跨度、精度、深度、力度、厚度、密度、广度、温度等10个方面下功夫，不断提升护理水平，守护群众健康。

目前，章金媛创建的“居家护老‘五全’志愿服务链条模式”（全人、全家、全护、全面、全程），已在15个社区开展；“居家养老、智慧助老、医护协同服务模式”已在360个社区试点，好评如潮，一大批优秀学生志愿者在医院、社区、学校的志愿服务中茁壮成长起来。

“章金媛爱心奉献团”已经成为南昌市、江西省乃至全国志愿服务、爱心奉献的一面旗帜，成为享誉国内外的文明名片。其成员横跨老中青三代，主力军为在职或在校的青年人，全国31个省（自治区、直辖市）50万余人加入爱心联盟，为需要帮助的老人和居民奉献爱心。

“我还有三个目标，一要带好队伍弘扬南丁格尔精神，二要壮大中国南丁格尔志愿服务队伍，三要培养老年人的健康观。传承过去，造就现在，开创未来。”章金媛说：“我永远感恩党对我的教育和培养，感恩国家赋予我前行的力量，我将与所有护理工作者一道，为守护人类的健康，为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奋斗终生！”

记者   杨振宇